黄昏，街角的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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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街角的书店
　　黄昏散步时，总会路过街角的一个书店。
　　这个书店新开时，大约两年前。四大间的墙边，是飞檐走壁的武侠英雄，江湖术士；竟也有路遥、林语堂、托尔斯泰……甚至卫慧；有一排全是音像，刀光剑影，呼呼有声，大动干戈；向着大街的玻璃窗，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五颜六色，甚至宣纸，斗笔；屋中央大通铺似的平台上，卧满了孩子们小老头一般的参考书。
　　门口酱红的收银台里，衣着虽不光鲜，也不职业，却半冷半热地趴着一个中等姿色的中年女人，默默无语。我进来时，她没有用鲜活的眼睛看我。我挨次转到第四间的最里边，赫然发现个敞开的办公室，虽然没有看见挺胸腆肚的老板或总经理，但是两张巍峨的暗红老板桌，使我缩减一半，顿失神气。
　　这个书店我有兴趣，对其中的一部分。走到门口时，我指指路遥他们：“那边，怎么卖？”女人看看我：“我……你？他没来。”
　　我倒是猜出了她深奥的短语，笑笑，对身边的妻说：“这个书店我有兴趣。虽然在三个学校的边上，但是开不长。”
　　
　　秋天的时候，我从宜兴回来，由于某些秘而不宣的原因，逐日缩小我的活动范围，最后几乎只剩些呼吸。妻子有些急，在屡次催促我去外面玩赏无效的情况下，暗暗电话我曾经的一些狐朋狗友，让他们活动时，不厌其烦也捎上我。我有气无力，好像这个世间上，只对床还有些兴趣。
　　秋已渐深，冬已来临。我与我妻不谈爱情，却在日长年久里，养成了谁也不敢突然离开谁的惯性。这样她就发了急，每晚饭碗一丢，就强行将我推向街头，推在寒风中，她自己则不辞一天的劳顿，或左或右，或前或后，亲自陪伴我，监督我。我俩就像两只流浪狗，漫无目的，每夜在或明或暗的大街小巷流窜。起先，我每走一步，都像在登山，同时后脑上像被人“空”的敲一下。后来，就有些勉强，尚能拖着铅似的两腿，在妻的厉声呵斥和柔情鞭策下，一百米，二百米……比及从医院出来，竟蹦蹦跳跳，身轻如燕，非常活络，头里如风雪弥漫后的一轮红日，很想在大庭广众里高歌一曲，很想绕地球跑一圈……散步的优良传统自然保存了下来，并且不须妻子的陪护，变成了自觉的革命行动。
　　这样，我就有幸再见了这个书店，虽然让我心酸，让我心喜，甚至别样的滋味。
　　那天夜里，我轻快的脚步像装了新的电池，像两支自由划动的浆，在固有的轨道上飞快地游动了几周后，尚不过瘾，忽然改变了方向……
　　“怎么不开灯？”我走进了两年前的这家书店。
　　门口的宏大的“味书店”的招牌，记忆里挪动了位置。店里黑魆魆的，只有一豆节能灯，照出几瓣白雾似的光，反而添了些冷意。一团黑乎乎的人影听见声音，逐渐呈现在我的面前。他抬起两柱忠厚的眉毛，将我看了看，拍拍衣袖，哈着两手，慈爱地问：“你看不见？”说着，在我不知道在哪个地方“毕答”一声，头顶就亮起了一片黄亮，使我，使我……吃了一惊！
　　两年前的宽敞、明亮荡然无存。像所有的寒伧的书店，这些所谓的书们，畏畏缩缩，像密密的蜘蛛，爬满了墙的四周。像高门大府的绣花千斤，嫁给了落第秀才，不得不系上油腻腻的围裙，出没于烟熏火燎的灶台。像死了爹娘的一群孤儿，从此破破烂烂地生存。他们的巍峨的老板桌呢？还有宣纸，还有橱窗，闪闪发光，还有爱理不理的女人。收银台倒还健在，但现在半趴的不是女人，是雨衣、饭盒、豁了袖的毛衣和几件我回去查查词典才知道的鬼东西。
　　我叹了一口气，摸摸口袋，瘪的，后悔将烟撩在了家里。于是我用了一分钟，将这个浓缩了的两年看了一遍，抽抽鼻子，逃到门口，却意外自己，竟停住了：“那边，怎么卖？”我指指昏暗的一角，两年没洗脸的路遥托尔斯泰们。
　　“这……嗯。”他似乎有些意外，有些不好意思，两根粗黑的眉毛嚅动了好一阵，说，“算，算……六折吧。你要。”
　　我逃出门，看见左边的美容院，半透明地照出一群彩影，忽然发出一阵喧闹，这才留意右边封锁着的大门，挂了块土特产销售中心，门牌前，竹竿上几只咸鹅，可能主人忘了收，摇摇摆摆，就像要跳下来，逛一逛书店。
　　散步激发出的热量，这时已所剩不多，我裹了裹外衣，迎着风，飞快地向家跑。
　　第二天，我出门时，就带上了烟，揣了些钱。后来，几乎每晚，都多出一个点睛的结尾。马扎、转体做完了，一个转身……大包小包，哼哧哼哧提上六楼。我娘生了些奇怪，每夜我一进门，她都问，“买的什么？”后来，每夜一进门，我就先说，“买的书。”省得她问。
　　几个回合下来，那个倒霉的书店的半边，就像上了年纪的老人的牙齿，东空出几格，西缺了一块。目力能及的地方也就这样了，就像再没有如柱的目光穿过昏暗的时空在看着我，就像没有屈死的英魂在招唤我，就像没有金钱的地窖引不起守财奴的兴趣一样。
　　“你有板凳吗？”这天，我仰视着蛛网牵连的顶层，问店主人。于是，比今夜的寒冰还厚的《中国花卉诗词大全》四卷本，《凡尔纳全集》绘画集，《莎士比亚全集》一、二、三、四……纷纷风尘仆仆，改弦更张，移情别恋。
　　夜色已浓，西风正紧，我拥着她们，就像拥着别人的老婆私奔一样，生怕她们的老公发现了，正向我们追来。
　　“咚咚咚咚……”我一口气跑上楼，点了一支烟，沏了一壶茶，将他们小心的捧出来，放进沙发，烧点水，用温暖的湿毛巾，替我爷爷搓背一样细心擦过。我抚摸着他们，心里说：祖宗们，替你们找了个新坟，安息吧。
　　持久了没有半月，眉毛分外不好意思起来，黄的灯也每夜亮着，不知道是不是等我。每次一见我，少女般羞涩了几个动作，开始跟我说这说那。比如儿子结婚啦，原来东门、北门等有四个书店啦，这边的四间去年两间转租给美容院，一间给了咸鹅等等。但我对这些并不是太大的兴趣——世上有些事，不如不知道——鸵鸟的幸福——于是我问他，仓库里还有没有，或者家里。他又嗫嚅起来，显得有些难为情，好像有哪里对不起我似的。忽然就转变话题，“你……收藏？”“不。看。”唉，他哪里会知道，一年里，我总有三百天在荒漠里，身边连只猪，都没有。没有一些人类精神的至高点牵引着我，不久，我将演变成后天痴呆的吧？我的病，不痛不痒，你我也没什么特别的交情，从哪里说起？
　　眉毛开了半生书店，似乎也没见过这么痴头痴脑买书的，或者他对生活，也有许多感慨，要对人说？于是既像喃喃自语，又有点勾引我搭话的意思，“九千一间，这样，我可以省下两万七房租。”两万七？你现在？一年也做不到这点利润，除非碰到五十个我这样的白痴——不对，最多的蚂蚁撒尿，也阻挡不了这个时代书店宰割给美容院的洪流——我并没有回答他，只在心里说。
　　前天，我在工蚁似的搬运里，忽然想起几年前，曾读过的一篇文。写一个巨贪——当时大约是全国一流的，手握汽车批条大权。但比起现在仍是小儿科，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见笑！——他对现金特感兴趣，每有贿，总得兑现。为此专门购置了一套房贮存，家人也没一个知道。平时的生活很节俭，穿得普通，吃得平常，低调，更没什么嫖赌二奶三奶……一百六十一奶的爱好。总之，颠倒着看也看不出有钱。爱好就是钱，看着钱，拥有钱。一包包，一捆捆往楼上扛，气喘吁吁，乐此不疲。一次别人送了他一百几十斤，他也不顾年大气弱，也不请个搬运，夜色里将车开到楼下，一趟一趟往上扛……弄完了，燃了一支烟，环顾四周，坐拥钱城。
　　不记得后来是如何事发的，只记得他为中国银行保管了好多钱，好多年，很辛苦。
　　我也很辛苦，如他一样在搬运，纸。
　　……夜色又临，不知今夜的眉毛，是否会幡然懊悔，还将他蒙了半寸灰的新书，狂甩给我否？

喜欢水中的感觉

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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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不错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