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穆朗玛祭(三)

狼迹天涯

3、珠峰墓地越来越大， 我为孤独的阎庚华献上一块石头。      攀登珠峰的人死了一批又一批，遗骸留在冰川雪峰，无法运回，也无法立碑。不知不觉间，在珠峰大本营出现了一块由空冢组成的墓地。     2000年11月9日，在一个阴霾四起的黄昏，我与时任日喀则地区交通局副局长的山东援藏干部郭靖一起来到珠峰墓地，先冒着倾盆大雨，又冒着冰雹，最后是冒着大雾，来到珠峰脚下。厚厚的浓雾把那金字塔式的山顶密密地罩住了，天混沌一片，只有登山大本营的墓地是那么地清晰，空气显得凝重。两边的山是珠峰的侧碛，山体陡峭而峥嵘，褐色的裸岩刀削一般，有黄山云雾的感觉。周围没有一棵草，地面都是黑褐色与灰白色的石块，就像月球的表面，如同一场火山爆发后留下枯焦的地面，是一片死气沉沉的荒凉。我面向南天，在墓地默默地伫立，有一种彻骨的孤独感包裹全身。     为攀登这座地球之巅，人类付出了太多的牺牲。八十年来，在珠峰的冰雪之怀里，安息着近二百个英魂。珠峰，金字塔形撑天依地的珠峰，又真是巨大的灵碑了，真正的雪墓山碑！ 失踪的马洛里和欧文 1942年报纸上刊登的照片     在墓地，像小石子似的冰雹从天上砸下来。砸在脑袋上，头疼。落在墓地上，多像是洁白的纸钱落在每一座石墓和碑上。这里的每一座墓都是空的，只是在地面堆上一堆粗粝的冰碛石而已，墓前的石碑也只是一块石板，上面仅仅刻着遇难者的名字和遇难时间。这些人大都已葬身山上的冰雪之中。雪崩、滑坠、滚石、高山病……几乎都是瞬间之死，人们只能含着泪将遗体埋进身边的深雪。      珠峰墓地的第一块碑，是1979年我国登山者为遇难战友尼玛扎西、罗朗、王洪宝三人所立。他们在章子峰附近横切雪面走过，引起雪崩，他们葬入无底的雪缝。尼玛扎西等三人的墓碑所立的地点在一个高岗子上，比较平整，也正对珠峰。旁边绒布冰川流下一条小河，水不多，却很急，撞起石头上，有白沫，哗哗的响。后来，这里有了邬宗岳的碑。1982年后，又有了日本宗部明的碑。     再之后，便又有了一座又一座遇难的外国登山者的墓碑。1991年，有人在墓地东侧的一块巨石上，用油漆写上两个大字："墓地"。于是，这里的规模越来越大，渐渐成了今天的样子。现在墓地的浓雾中，有一个大大的十字架，有三米高，竖在墓地中心，那是意大利人的墓碑。正好对着珠峰的位置，我看不到珠峰，眼眶里被这大大的十字架塞满了。     我想起了阎庚华，找了两圈，没见到他的墓。他是哈尔滨医科大学的工作人员，42岁。同学屈维银的朋友介绍他到西藏来找我，要求独自一人登珠峰。我下乡到贡嘎去了，他在拉萨等了两天。登珠峰的人要向西藏体委交二万元钱登山费，而他为了登山，辞去中学教师，把自己的摩托车也卖了，勉强凑足登山费。我与同行多吉占堆找到西藏体委登山处副处长尼玛次仁，就是前几天率队登上珠峰的登山队长。为小阎免掉一万五千元登山费。酒席上，我们劝小阎，不要勉强，你是业余登山的，独自登到8000米便是英雄了。可是这个戴着眼镜的瘦弱的自费登山者，一声不吭，总是默默地看着地，猛不丁说"我就是想上去，死要死在珠峰。"我不禁愕然，说这个死字多不合适啊。后来，我到内地休假，请同伴们报道好小阎登山活动。在内地看到小阎终于独自登珠峰的消息，天天晚上看电视，如命悬一线般地惦记着他，可是看不到画面，只有口播新闻，知道他已登上珠峰绝顶。这是人类第一个从北坡独自登上珠峰的英雄，太伟大了 中国登山队员在珠峰脚下为牺牲在这座高峰上的登山英雄们扫墓。 。可是第二天便得知他在下山时失踪了，报纸上每天都登载寻找小阎的消息。在以后几天，接连看到新华社播发的多吉占堆、薛文献的报道：《阎庚华只身攀登珠峰》、《阎庚华处境危险》、《阎庚华下落不明》、《阎庚华已无生还可能》、《阎庚华的遗体被发现》。最后得知，当时风暴已起，同时登山的人都已朝回走了，只有小阎冒着12级的大风朝顶上爬。据新华社在珠峰5月24日电："尼泊尔协作人员拉巴次仁介绍，他与阎庚华是凌晨两点从海拔8300米的突击营地出发的，11点登顶。""在珠穆朗玛峰顶上，阎庚华显得很激动，他展开五星红旗，让拉巴次仁拍了照片，还把用哈达包裹的一块刻字牌子留在了峰顶。""大约20分钟后，他们开始下撤。下到第二台阶时，拉巴次仁的眼睛被雪刺伤。他在那里休息揉眼睛时，他们两人就走散了，当时他们的氧气都已用完。"小阎走了。他永远地走了。不，小阎没有走，他留在金字塔般的珠峰上，他永远在那里。我看着珠峰方向，搬起一块石头放在墓地边上，这是献给小阎的。我的朋友小阎，是死在珠峰上的，我心里难受亦为之骄傲。很久，我一直为自己劝不动他而感内疚。     想起内地一些村庄的墓地非常豪华，珠峰墓地就显得太寒酸了。我想，当今之世，社会上各种名目的赞助太多太多，如果有人在这荒无人烟的珠峰脚下为遇难者修墓地，那将是世界上最崇高、最伟大的赞助。     巍巍珠峰，昂首屹立地球之颠，历千万年不衰。记载着登山者九死不悔、气贯长虹的英雄气概！登山者把自己的生命嵌在珠峰冰雪中，把他们的死之处所，变成壮丽天国。登山者对人生的理解、对自然的不屈挑战，展示出一种充塞天地之间的生命之豪气，那是人类最可贵的精神财富--勇敢不屈、逆境奋进。埋在这里的是真正的男子汉，只有具有男子汉大气慨的人才配埋在珠峰墓地。所以，自世界各地而奔珠峰的登山者，都到这里低首默哀。在2003年攀登珠峰的人也都到墓地上奠祭先烈，然后才昂起头踏上登顶之途。

4、登山者都有牺牲的准备， 最多的是死于缺氧与雪崩。    我在珠峰墓地上整整呆一个小时，这里在珠峰大本营与一号营地之间，海拔有5200米高，只有我与郭靖两个人，死一般寂静。手和脚早已被雨雪冻麻木了，而心却是热的。我面对着那高高的十字架，看着登山烈士的真正墓地，久久地凝望。我知道仰首视处便是珠峰，然而因为雾气太大，什么也看不到。     在西藏生活难，最难的是缺氧。平时在拉萨，上到二楼的办公室也要停三、四次，喘着粗气如风箱一般。在西藏最后的日子，我的血压已经升至126至210，左心室扩大，脑袋总疼，平时心脏也有点难受。我有时想，一个极好的身体被西藏毁了，自己为单位付出的太多了。我国最早的两位登山牺牲者邵子庆与汪矾都是因为严重缺氧而致脑血管破裂，猝然去世。想到他们，顿时两个太阳穴疼了起来，高原反应上来了。我看到这两位年轻知识分子的碑，心中一惊，觉得嗓子痒，总咳嗽，可是害怕咳嗽致使血管破裂。便一直张大口，不合拢，不时倒一瓶矿泉水下肚。从冰冷的狂风中吸取氧气，阻止嗓子发痒而致咳嗽。我面对雾中珠峰，在猜小阎死的原因。就在他死后6天，俄罗斯登山队在海拔8750米的第三台阶上部发现了阎庚华的遗体。可以想象，阎庚华一定是因缺氧而死在珠峰上。     在西藏，氧气是最宝贵的。伴随着海拔升高，空气越来越稀薄，特别是在8000米的地方，氧气含量大约只有海平面的1/3。1875年，意大利人斯宾内利、赛维尔和蒂桑迪埃乘坐热气球升空。在气球到达8000米的时候，斯宾内利和赛维尔当即死去，只有蒂桑迪埃因气球破裂自动下降而获救。他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人在8000米 缺氧，在登山运动中可致人于非命 以上高空，如果不使用氧气，必须会死亡。     我们翻开历史，登山活动最大的祸害莫过于缺氧。公元前37年至前32年间，汉代杜钦大将军详细报告了一支武装护卫队在通过当今阿富汗境内的克里克山口（海拔4827米）和乌鲁拉巴山口（海拔4200米）时所遭遇的困难。他记述了穿越"大头痛山"和"小头痛山"的艰难道路。在"头痛山"上，人们开始发烧，脸色苍白，而且头痛欲裂、呕吐不已。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份描述急性高山病的宝贵资料。     公元403年，佛教徒法显前往阿富汗和克什米尔地区取经。在通过"小雪山"时，胡林和尚咳嗽剧烈，最后口吐白沫而死。这可能是世界是最早的、典型的关于高山肺水肿的临床记录资料。     在公元628年，唐朝高僧玄奘和徒弟往西天取经。在帕米尔，他们爬上了海拔约6000的穆苏尔米岭，观测到很多高山病的典型症状：头痛、厌食、恶心、呕吐、头昏眼光和呼吸困难。根据这些体验，玄奘第一次明确提出并使用"瘴疠" 这个词语--"瘴"代表高山气体环境因素，"疠"即疾病。而今，人们把它叫做"急性高山病"。     在登山运动中致人于非命的不仅缺氧，还有雪山崩溃等其它灾害。随着"咔嚓"一声巨响，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吨的雪体以每秒几十米的速度冲下山来。由于雪崩带给人类的多是灾难，人们把它称为"白色死神"。据德国《登山者》杂志统计，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被雪崩夺去生命的人数多达6万。1970年，秘鲁瓦斯卡兰山峰发生了一场雪崩，将山下的容加依城全部摧毁，造成两万居民的死亡。1990年7月13日，前苏联境内的帕米尔山脉列宁峰因地震而发生大面积雪崩，使设在5300米的登山队员全部丧生。有希望最早登上珠峰的瑞士队在1952年5月也因为雪崩死伤5人而撤退。1991中日联合登山队17名队员在攀登梅里雪山时，遭遇巨大雪崩不幸罹难，是中国登山史上最惨烈的一次山难。2002年8月，北京大学山鹰社攀登希夏邦马西峰，5名队员也是因为雪崩遇难。医学资料表明，如果遭遇雪崩或者其他原因被雪掩埋时，由于缺氧和失温，人最多只有8分钟的存活时间。若及时使用了呼吸管，可以坚持到30分钟。     高山环境充满了快速的变化和强大的毁灭力量，暴风雪、闪电、酷寒、地心引力、黑暗、浓雾、雪崩、落石、冰裂缝、悬崖……等等自然界危险，使人类相形之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要奋斗就会有死亡，登山者的成功必须以准备死亡为思想基础。登山也需要智慧，然而，最重要的是勇气与牺牲精神。

常青树

一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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